紅豆法國小圓餅

父親節呈獻 – 寫於二零一二年四月

看旅遊雜誌介紹，北海道一家售賣法國小圓餅的店舖，其日藉店東把其中一款咖啡榛子味的，以前僱主名字 Dear Chris 命名。 當時我想，如果要我以一生中最愛的人的名字命名，那麼，栗子味是 Dear Mom，紅豆味是 Dear Dad 了。

其實爸爸你最愛紅豆味嗎？ 上星期天跟你和媽媽看完電影，你點了黑芝麻糊。 除夕晚上，斗室內雖徐徐送著暖風，依然冷得我手指直發僵，你說湯圓最好配上薑辣濃郁的蕃薯糖水，芳香又暖胃。  紅豆味呢？ 是我兒時的記憶吧。  小時候我們住在屋邨，盛暑季節也不像現在翳熱，是因為高度現代化的社會排放太多溫室氣體嗎？ 或人口極速膨脹而蓋起太多高樓遮擋疾風了。  那時候，家家户户敞開木門納涼，鄰舍電視機的聲浪、小孩子七嘴八舌、做菜下鍋時吱吱的泡油聲，幾乎一一聽見。

晚飯後，我們並不如刻下的孩子般那麼多興趣研習班要上的，你和媽媽帶我們到公園暢玩。  公園也真個熱鬧，獅子山下的家庭少則也有兩個孩子啊，有時你獨個兒帶我們盪鞦韆和打球，教弟弟踏單車。  額角上如繁星密佈的汗珠，弟弟缺了一顆牙擠弄出的笑靨，三步作兩步的帶跑帶跳，這就是我童年夏天的印記了。  有時歸家前，你帶我們到屋邨的辦館買幾根紅豆冰棒，你說可口味美，所以，那就是我的條件反射中你獨佔了的紅豆味。

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像你，不單樣子，個性亦然，基於這個原因令你如斯寵我嗎？  我也是愛靜和寡言的人，沒有宣之於口，你對我的心思卻解讀得透徹。  也許你已忘掉了，唸中五那一年，理髮師剪刀一揮削掉了我的及肩長髮，直覺難看死了。  如同死灰的臉，如同嚼了一顆我最討厭的醃製果子，悶在家裡不發一言，心情忽起忽落。  你哄我，說要帶我出去買衣服過新年，其時我已十六歲了，有沒有父女像我倆一起挑衣裳？  那件薰衣草淡紫藍色呢絨外衣，一併帶給我來自法國普羅旺斯和煦的陽光，溫暖而有活力，灑在我的臉蛋上栽種出絢麗的笑容。  時至今日，薰衣草仍在我的心頭怒放。

中一那年，因跳舞弄傷了左膝蓋走路不便，每天是爸爸你替我攜著書包送我上學的，站在校門的領袖生無一不注視，看我默默的磨蹭過去。  是因為我蹩著一條腿舉步為艱的樣子太觸目罷，我當時還以為是羨慕的目光，只因你在，我不覺孤單。

年前我收拾家居時，找到一幅八年前拍下的X光底片，清晰看到自己雙手的每節指骨。  感謝上蒼賜予我一雙手，我靠他們做了許多事情，可榮耀不全屬我的，好多次，在我驚慌失措之際，是你和媽媽牽著我雙手領我走出陰霾的。  罹患重疾初癒，在銅鑼灣工作的好幾年，你有時下班會挽著一個鋼製壺子前來時代廣場看我，裡面盛載媽媽燉煮的滋補湯水，有時你們倆一同前來和我晚膳。  我彷彿一下子回到中一那學年，永遠備受愛護。 其實我也愛下課多於下班呢。

爸爸你早就看出我喜歡唸書，也引之為傲，可是打從幼稚園起，我每次都是考第二，從未考過第一的。  肩負起一個有三個孩子的家庭，擔子可真不輕，你卻堅持給我們最好的讀書環境。  我考上被譽為區內最好的中學，課本太貴了，有些鄰居買舊的，你儉吃省用也買新書給我，因為你說小孩子要有屬於自己的課本才有心機唸書。 甚至弟弟和我只差一載，你都堅持不讓他用我的課本。  自我懂事以來，一直都那麼崇拜你，你就是我心中的模範，你愛蘇軾我便讀蘇軾，你和媽媽年輕時看《兩小無猜》，我長大了也不知在哪裡弄來了這電影光碟。  早前我喜孜孜給你看的黑底金線飾墨水筆，就是你送我的第一枝墨水筆，保存至今已有十四年的光景，連德國的廠房亦告消失了。

你了解我，我也同樣了解你啊，因我的細膩是遺傳自你的。  一次，你逗趣誇張地述說到快餐店，收銀員竟問你有沒有長者卡，你還有兩年才步入花甲啊！  像是故意惹人發噱，可是我聽出你話中的含意。  大柢我就是和你憑一線相通的靈異犀角，又或者，我壓根兒是你的複本。  你對我照顧有加，明明我已長大了，用不著這許多事情都要別人幫忙的。  不過那次之後，我樂於繼續被你呵護疼惜，因為我知道你會為此而感到快樂及自信。

懷念不久前異常寒冷的一晚，我和你在屯門的木頭車販子一同買煨蕃薯吃。端著你遞給我碩大的暖烘烘的黃心蕃薯，我輕輕剝掉一角蕃薯皮，一縷輕煙，滲出一抹炭烤的甜香縈迴不散。  月光穿過枝上凋零的乾葉，照到我倆跟前，在木頭車爐火的映襯下，瞥見你圓短粗糙的十指，我想說：「爸爸，要你累了。」  我希望仍會有很多個這樣的嚴冬。 爸爸，你再次獨佔了熱騰騰的甘香蕃薯味。